牧场

 

挤奶谣是在夜半唱响的（不知

是不是真在夜半，总之

是在所有的鸟叫起来之前〉

雾好浓——或者雾气不起凝成冷露

远天一抹绯红（说天在圆梦）

 

鸟鸣渐渐，渐浙

与手镯响一起掉落在涧水里

红红的太阳贴在静阒的天底

奶桶里晃荡阳光的金响

树影为太阳指着方向

白天，打酥油的谣歌好长好长

白天是打酥油的

一饼酥油就是一个响晴天

结结实实，金黄金黄

太阳在山脊如牧归人在牛背上

树影又遥遥地指了

明天起身的方向

夜好短，梦却好长

如牧女编着辫子歌声长长

 

少女

 

所有的花朵都向午日吹奏：沉寂

柳荫下倚坐一个少女

这是背泉水也背环珮叮咚的少女

山泉自地藓自岩缝开始浸淫

霞光自肩背自头顶向草原滋浸

这少女是唤牛犊唤太阳的少女

黎明因她优美的身姿界划天地

 

而日午远山的瀑布溅不出声响

风云均无痕无迹

少女倚坐于柳荫深处

品味自己，并

品味自己成熟的丰硕而微微惊奇

大阳就悄悄地滑过

因少女而意蕴深长的柳荫

浓缩少女几许慵倦几许寂寞

 

阳光滴滴点点滑下赤棵的双肩

寂寞浓缩成为饥渴

要别上月牙的梳子簪红花朵簪黄花朵

无须王子佩黄金甲胄自天降落

心已默许并已允诺柔情的抚摸

而太阳正吹响流水的长银笛

日午，赤裸的双肩是指令性

笛声的流泉要圆润

要闪烁

要柔和

而小河水穿梭穿梭

 

少女

为黎明唤太阳为夜晚唤月亮的少女

无言的倚坐使柳荫意蕴深长

 

人  像

 

伛偻的身影竟使天空显示深沉

刈割下的牧草正散发清香

一尊尊身影随一道道地面起伏

伸延而进入不可琢磨的深远

 

我众多的姐妹就这样在草原聚合又流散

而我是会使用文雅词汇的

说你们是一座觇标或迷茫中一星塔尖

山峰已在这里止足眺远

眺望茫茫草原的平旷和一声长叹

你们：偻伛着擀羊毛毡

伛偻着拾牛粪团

当深陷的眼窝里涌起节日的欣喜

你们并不呈示舒展却满佩

金银首饰、珊瑚珠

翡翠玛瑙、象牙镯

仍伛偻着承受拜物遗俗

 

只是生活推进到更新的层次

才发现

日月也像先人的砾石可以重新打磨

天空也可以重新切割重新拼合

而我草原的姐妹们不要责备我

我找不到替换伛偻的形象，而找一个字眼弯曲

但你们将欢欣：仰天大笑成天穹的形状

你们将幻想：和歌而舞舒袖成虹彩的形状

 

你们刈割的身影竟使天空显示生命

露珠停止下滑这是敛人呼吸的一瞬

太阳照地平线照一万张逆光像

我的画笔向草厚纵深作蔚蓝的滑翔

 

冬：节令的序与跋

 

冻雾般的灰色云已莅临天空

而春夏

云阵崩塌为豪雨的激动.

时光之流上热气蒸腾为云阵的激动

凝滞为幽凜的碛石与积雪的山峰

无风

飞泻的瀑布凝为固体

 

冬

我们回到定居的村落

与种青稞的兄弟们团聚

夜寐里我们仍把头贪婪地埋进青草

那是春夏那支长歌的美妙迭句

草原诗章悠远的回环

——啊！梦幻

 

一层脚迹被埋掩，一页僵死

一层阳光被埋掩，一页迷散

一层狂风被埋掩，一页混淆

一层冰凌

一层寒潮

就这样冬拥有卷帙浩繁的法典

而我们

把一个长长的日子编进马缰

编进犁纤

不准风风雪埋掩

 

呵，胸膛环护着歌声托举着

世界赠留一火塘的温暖

 

我们的女儿正在裁制各色花布衫

准备用笑声横溢初春的草原

我们的姐妹正在爱恋

我们的妻子正在哺孔正在生产（？？）

 

我们周圈环护着用跟睛托举着

那团世界赠留的温暖

 

驷马的节令车已辚辚出航

太阳渐渐变得温暖

呵，我的已被赐福的赤裸的儿子

我的已被启悟的梦想的女子

我们古歌沉郁里闪射虹彩

我们马首前远方的呼吸

春风嘹唳地归回草原

——啊，温暖

 

 

远方的地平线

 

……一切都沉寂了

我仍感到交织在肌肤上的风雨雷电

 

躺向青草。足前是长鞭似的河曲

脑后是马鞍般的山峦。长叹一声闭上眼

感受一种更为深沉的肃穆

一种更为庄严的辽远

那激越，那

苍凉

壮阔……哪哪，草原：

 

（听湛蓝的湖底

咝咝地滑过云团）

 

忽然想起：白茫茫的雪野

响起角号或类似角号的神秘感召

男人们把毡帽斜压在粗大的眉脊

和落日一起没入遥遥的地平线

红柳荫下瞩望愈益浓重了

女人明亮的眸子跌落在远方

北风袭来的远方

东风消隐的远方

 

而绿色的高原风浴我

紫色的高原太阳濯我

 

躺向青草。听

血汩汩地注入这肃穆，这辽远

感到地球加快旋转

身上漫流回以往的时光有如帐幔

 

我已躺成地平线

一个异国漂泊的老者跨过我回到草原

一个求学的青年去到城市

向瞩望的母亲挥一挥书册

岁月的尘埃  纷纷扬扬覆盖了我

胸前长出二十一世纪的青草

 

思念

 

湖泊上颤动眼光的悠远与笛声的忧郁

我被摄影机摇升成湖上的蓝空

湖水映见我颤动的幽蓝与幽蓝的思念

 

我不相信

海子

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

会是残破的神话中仙女妆镜的碎片

鉴灵魂鉴风月

鉴重迭的世纪化为云烟

我看你作古海遗留下一枚不肯化石的贝壳

我思念面向的初民舍舟而登岸

有无伏羲的八卦燧人氏的火

羊群的云朵被赶进佛龛供奉香火

湖水空落落地映见天空窘迫的蓝

空落落的感受是遗传性的

而我仍也思念

 

我的思念是迷离的阳光

闪烁的湖水正漫上情感的堤坡，

起伏的波光上思念是盘旋的群雁

坎烟之后红霞（炊烟？）

红霞之后给梦以深蓝的暮霭随温软的水流滑过柳荫中绚丽的彩石瞧（礁？）

 

草原舍独木舟登岸已数千年

而一枚贝壳仍镶在胸前

海子

你的命名便有深切的追念

而海的色块海的线条我正思念

我的思念就这样愈益转浓

如光瀑下你的波光渐次转蓝

在湖面成为星光莹莹的夜晚

 

——1987年6月《青年文学》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