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诗:茶堡克萨

/开东

过路的人,你要去马尔康吗?

请别忘了一个叫“茶堡”的地方。

如果你去,请替我稍一个口信给住在阿尔莫克萨的老人,

那里肯定有白鸟飞过,

请告诉她,那是飞进我梦中的信鸽。

——前面的呓语


阿尔莫克萨

当晨曦从阿爸的酒杯晃起那一刻,我知道

我的阿尔莫醉了。我的阿尔莫

我的阿尔莫,是清寂的天空和碉房的组合

清寂的天空是阿妈的长衫,那长衫

是祖母给她的嫁装。就像阿尔莫的山岗

每一个傍晚和清晨,都要有清风和山雾

我的阿尔莫

茶堡河静静流淌,阿妈的守望也静静流淌

每一块砌在墙里的石头

都是先辈从山里打来的石头,石头连着麦田

麦田连着粮仓。和粮仓一样古老的阿尔莫啊

你站在茶堡河边静默不语

在你的土地里种植或者文字,每到可以收割的时候

你都将我的双手洗净,这是大地的村寨

是茶堡河的孩子。孩子应该听从母亲的话

阿尔莫,我愿住在你的第五层

第五层可以看见山腰的麦地,这里不高不矮

这里白云流离


丛恩的麦地

随秋天而来的,是姐姐手里的镰刀和金黄的麦子

镰刀借着冷月的锋利,它并不知

被收割的麦子

那温暖的伤口上绽有桃红的花,那是神秘的火焰

他走在秋天前面,成为野棉的王冠

幸福

是多少痛苦搭建而成的房子,是牧马的居所

那些因熟透而掉落的麦粒,应该在傍晚

或者黄昏

只要天空被云燕渡上颜色,或在水边磕破膝盖

那么,三月的麦子就该八月入仓了

 

我们生在麦地,死在麦地

麦地的灯和麦地的月光一样轻柔流淌

月光和着月光,你因暮色苍茫而行色匆匆

我因秋天来临而心情宁静。因为把故事横陈于秋日大地

所以父亲喝着酒对我欲言又止

那是尸骨,我们把丰收横陈大地,在那山岗

你看:秋已来临

我们躲在丛恩的麦地写诗,并和村长一起谈论下次的相聚

毕竟相聚是短暂的,忧伤是悠长的

美丽的姑娘和我坐在三楼的麦垛上,我们将秋天遗忘在山里

在斜斜的小村

夕阳落山,大地遥远


哈休的黑陶

那是叫哈休的人和叫哈休的村子,那是最具神秘的影子

要是我早生千年,北斗和水中的铜镜都该见过我

然而,我五岁的时候,大地就已丰收千次

第一百多万次日落之前,村庄的皮绳打结,河道梗塞

只有一袋青稞和八只雄鹰流落人间

在干涸的河道旁,沉寂的断层终于说了话

死去的鱼和哈休的黑陶

死去的鱼和被埋葬的黑陶被放在沾着血的新鲜羊皮上

那是神的旨意,是千年历史的骨头

大地的花开在敦煌,大地的根扎在哈休

伴着草木灰,那是地底深出的粮仓,如今

月光似水

月光似水

月光从遥远的地方而来,从遮住光明的地方而来

请你别在用怀孕的母马

驼走我的一切,那是我的自留地

是要收容我骸骨和诗歌的地方


克萨的物件

装盐的陶罐置在灶前,那是成都买回的搪瓷盏

我们留作点灯的器皿

镰刀和皮绳在柴屋门后,那是给枪装药的牛皮筒子

它套在半截牛角上

在鲜血流尽的高原,在面黄肌瘦的高原

我们将发须燃尽,又为了丰收

我们将柔情高高挂起,在明月有风的晚上

我们取下横梁上的木炭将生命反复描摹

拭去,再反复描摹

这是自然的法则,我是不会走出那些界限的

所以我连年丰收,身体发胖

克萨的物什,是生活的物什,将我养大的物什

物什落在地上或者挂在墙上

就算沾满灰尘,满脸垢病

他苦难的秘密堆积起来的,是老家的梁间的雀巢

只要老家还在,那么物什就在,故乡就在


擦擦

山间的老藤树下,有燕雀做巢,杂草丛生

当南风翻过山头的时候,野花点头,细雨飘至

某一天,太阳和月亮对视

他们没有逾过界线,太阳还从东方升起

月亮还在夜里幽会山泉

当北斗落下,我的八尊佛被刻进模子

然后烧制,晾晒

然后诵经,开光

在幽暗绝望的山洞,从此佛光普照

七粒青稞籽,七个村子

七片土地,或者七篇诗歌

四十克以上的命重,在千年的竹节中

终于以一种不可逆的形式翻开

马骨照见阳光,山洞重见光明

生活的守望

来这里生活,真好!

阳光落在窗户外,一半长了草的墙角

阿爸坐在那里,离牛羊不远

离太阳不远。秋天在山里来的更快更静些

阿姐在房下不远的地里收割,这一辈子里

只有酒是阿爸的无话不谈的朋友

尽管每一次,只有阿爸喝醉

茶堡河顺着山势流出视野,那长长弯曲而繁茂的麦地

和老人席地而坐,他欲言又止

我劝他少喝酒,他说明天就去房上除草,等待孩子回家

和老人席地而坐,我欲言又止

远方,是眼里看不见的地方

远方在老人昏花的眼里也已昏花,他说

远方,是孩子出去的方向,是心里能抵达的地方

粮食丰收了,牛羊归家了

七层高的石头房子是大地长处的耳朵

它收藏着茶堡人的苦乐。

村庄和河岸的人们达成一种亲密关系,就像大地托着天空

人们在村庄生活着

无论苦难,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