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口一样轻薄的寒意!

当我从军马场招待所床上醒来,看见若尔盖草原的金色阳光投射到墙上时,立即感到了这轻薄的寒意。

阳光是那么温暖金黄,新鲜清冽的寒意仍然阵阵袭来。这寒意来自草原深处那些即将封冻的沼泽,来自清凉漫漶的黄河,但这只是整个十月的寒意。眼下的这种轻寒更多来自落在草族们身上的白霜。

从黄河两岸平旷的滩涂与沼泽,到禅坐无言的浑圆丘冈,都满披着走遍四方的草,都是在风中,一直滚动翻飞到天边的草。

十月,草结出饱满的籽实。

十月,草们在阳光照耀下通体显现出耀眼的金黄。

十月早晨的寒霜落在金黄的草梢之上。那么美妙剔透的结晶体,一颗一颗,仿佛这些草族统一结出的另一种奇妙的果实。一个两百年前的喇嘛在修行笔记中用诗行摹写过这些霜花,说它们是某种情境的结晶,是苦涩的思想泛出的盐霜,是比梦境更为短暂、比命运更为凄清的短命宝石。在镇子附近的辖曼湖边喝奶茶的正午,一个年轻的喇嘛这样告诉我,并送我一本那个喇嘛笔记的复本。其时,身后的湖上大群的鸥鸟正聒噪着起飞,扇动着翅膀越过寺院的金顶,越过被秋风染得一片金黄的丘冈,飞往温暖潮湿的南方。那么多蹼拼命划动,那么多翅膀奋力扑击,四溅的水花中鸥鸟们的叫声简直沸反盈天。所有这些都是白天在草原上闲荡时留下的记忆。

现在是早上,我刚刚从军马场简陋的招待所床上醒来。床很硬,我把被子当成褥子,睡在随身的睡袋里。睡袋是一个黑暗而且温暖的世界,一个有很多的自身气味的独特世界。

我的脑袋还缩在睡袋深处,就听到某种细密的声响。我知道,这是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撞在窗玻璃上发出叮叮的声响。头伸出睡袋一看,果然,一方金色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在了对面的墙上,原本白色的粉墙上出现了许多斑驳的印痕。天花板上糊着十多年前的报纸,报纸都泛了黄,而且开始曲曲折折地龟裂了。墙角蹲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烧泥炭的小火炉。洗脸架上的小镜子从中央向四边放射裂纹,无意之间模仿出一种花的图案。然后是四张床,四张床上只睡了我一个人。对面那张床上的被褥卷起来,床板上铺了报纸,报纸上有两本书和一沓稿纸。兴之所至,我会在纸上写点什么东西。这些天来,我对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已经非常熟悉,而且非常融入了。不用眼睛,只用脑门里某个地方就能清楚看到所有的一切。所以,这会儿我也不清楚自己是用眼睛还是用脑门里的某个地方看见的。

我还看见了窗户上凝结着漂亮的霜花。于是,那令人振奋的轻快锋利的寒意又悄然袭来。

关于这寒意来临的方式,我突然想到了桑德堡的诗。他写雾来到的方式是猫的方式,但我还是想不出这看不见的寒意随着阳光一起涌入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我喜欢这种新鲜的寒意,便躺在床上大口地呼吸。同时恍惚看到,宽广原野上的草和石头之上,结满了晶莹霜花。牧场木头栅栏上的霜花如盐,牦牛眼睫毛上的霜花如雾。马走过草地时,细碎的霜与深秋的草发出嚓嚓的声响。

从东边雪峰上射过来的阳光很明亮,但要好一阵子才会渐渐温暖,融化寒霜。太阳没有出来之前,寒意是凝滞不动的,是流淌的阳光让寒意相随着流动起来。

每天,草原小镇的节奏差不多都一模一样。

所以我知道,接下来,一些三天来我已经熟悉的声音该出现了。在我的窗户下面,是一大片干枯的牛蒡和牛耳大黄。再过去是一个小小的水淖,水淖旁边就是这个叫做小镇的马路兼街道了。这是一个建在三岔路口的镇子。往西,黄河所来的方向是青海,黄河流去的方向——北方,是甘肃。东边的公路穿过草原,再一头扎下雪山构成的大地阶梯,进入四川盆地。小镇在行政建制上属于四川。小镇是一个三省通衢之地,却没有一点繁华喧嚣之感。来来往往的卡车总是拖着一条长长的尘尾,从小镇上疾驰而过。结果,那么多尘土降落在镇子上,加上路边一两家生意冷清的加气、补胎的修车店,本来可以稍稍美丽一些的小镇便平添了一种凋败的味道。这是草原上许多历史不长的小镇中的—个,好像当初将它们仓促建立起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它被世界彻底遗忘,就是要在它身上试验培植一种人工速成的凋败感。

当然,现在我躺在床上,看不到小镇破败蒙尘的房子簇拥在宽广草原中央那有些瑟缩的样子,看不到那些矮蹲在寂寞日子深处的房子,就像一群皮毛脏污索索发抖的羊。

现在,我看不到这些,我是在一所房子的内部,更重要的是我躺在自己携带的睡袋里。尼龙绸光滑的质感像女人的肌肤,被子里絮满的柔软羽绒,也是一个女人皮肤干燥清爽时的味道。当然,更重要的是其中混合了自己暖和浊重的味道,使我能像在一个最熟悉最习以为常的地方那样平静如水。

我在期待一些声音,期待窗外马路上一些熟悉的声音。

声音响起来了,仍然像我几天前第一次听到那样舒缓得有些拖沓:嗒,嗒,嗒,嗒,一路从镇子的东头响过来。这是一匹老马的蹄声。老马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种亮闪闪的青灰色,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但我昨天在王二姐小酒馆看见这匹马时,却发现它跟酒醉的主人一样,已经很老很老了。马的主人朝我扬扬手中的啤酒瓶,露出满口参差的黄牙。马拖着缰绳,垂着脑袋在太阳下假寐,漾动在皮毛上那一层流光溢彩的生命活力,已经完全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是一种暗淡而绝望的灰色。现在,这马迈着一成不变的步子,驮着他的主人从窗外的马路上走过。灰马曾经可能是一匹剽悍的战马,而它背上的骑手曾经是一位战斗英雄,战争结束后,因为离不开战马而到军马场当了饲养员。十多年前,骑兵建制从中国日益现代化的军队中撤销,专门培养良种军马的军马场也随之结束了历史使命。于是,这匹灰马的前程与骑手的前程都在那一天终止完结。

年轻却很不振作的镇长说,当这一对老东西哪天早晨不再出现在镇子上,这个镇子被忘却的历史才会真正结束。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诅咒的味道,好像这个镇子没能显出勃勃生机,就是因为这一对老东西的错。另外一些人就平和多了。他们都相信,这对代表着小镇昔日辉煌与光荣的老家伙,会选择同一个时间,在人们视野之外某个清洁安详的地方告别这个世界。我坐在小饭馆里,喝着有些发酸的奶茶打发时间时,突然注意到马的双眼很大,像这个季节的水淖一样,反映着晴朗天气里的云影天光。

马从窗外走过去了。

片刻的静默,中间穿插了一辆载重卡车疾驰而过时的轰鸣、尘土与震动。汽车声音往青海方向消失后,从天花板上震落下来的尘埃还在阳光的照耀下盘旋飞舞。

然后,我听见了那双走路时总是擦着地面的旧皮靴的声音。那是一个拖着脚步走路的中年妇女,对这个镇子来说,她是一个不知姓名的过路人,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到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寻找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寻找。但到达这个镇子后,她便停留下来了。每天定时出现,沿街乞讨。一天早上,人们惊奇地发现,她身后乖乖地跟着一只羊,但没有人主动问她这只羊的来历。后来,她身后的羊再增加时,人们连惊奇都没有了。我看见她时,她的身后已经有了五只羊。这不,在拖沓的脚步声中,间或传来羊咩咩的叫声,在所有动物的叫声中,只有羊的叫声能把悲戚与无助的感觉发挥到极致。

羊叫的声音:咩——咩咩——

老太太永远沉默无言,只有旧皮靴从土路上拖过时的嚓嚓声穿插在羊只悲哀的叫声之间。

五只羊与老太太走过去之后,窗外又安静下来。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这时,从窗外映射进来的是两方光芒,落在灰皮剥落的墙上和糊着一层层过期报纸的斑驳龟裂的天花板上。一方光芒金黄,而且渐带暖意,那是透过玻璃直接射进屋子的阳光;一方晃动不止的银色光芒,是窗外那个小淖的镜面上折射进来的阳光,水吸掉了阳光的金色与暖意,把光变成一种不带温度的纯净的银色,在眼前晃动不止。

然后,小学校的钟声响起来了。草原很空旷,镇子上也没有什么高大建筑。声音无所阻滞,没有重叠回荡时的杂乱共鸣,只是很纯净地一波一波荡向远方。我听不到这声音的边界,听不出这些声音消失在什么样的地方。是沼泽地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草墩之间,还是视线尽头的小山丘上永远深绿的伏地柏中间。那些小山丘上,所有花都已开过,现在,只有结出饱满籽实的草在风中摇晃。钟声一波波有去无回地漫过我,然后,四周又突然变得很静,静到我能听到自己脑海中一如蜂巢深处那种嗡嗡的声响。其实,那是金属钟内部在敲击停顿之后继续振荡,钟声是水淖反映到屋子里那种银子的颜色。

之后才是惟一能使整个镇子显出生机与活力的声音。

很多门开启,关闭。很多杂沓的脚步声啪啪嗒嗒地响过窗前。后面,是母亲们祖母们叮嘱什么的声音。这一瞬间,本身就很明亮的阳光更加明亮到了有些刺眼的程度。这种情景,让人回想到自己并没有太多幸福的童年。心里很深的地方,有些悲伤,有些渐渐升起的温暖。于是,我躺在床上再一次闭上了双眼。视线偏偏越过了四堵墙壁的局限,从很高的地方看到这个早上的草原。太阳渐渐离开东边地平线上逶迤的雪峰,把所有草上、所有石头上都凝结着的霜花照亮。所有霜花都在融化之前,映射出一种短暂而又迷离的光芒。

我继续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害怕自己抓不住那短暂迷离光芒中揪心的美感。一切重又安静下来。孩子们坐在课堂上,打开书本,努力要通过文字的缝隙,窥望另外一个世界。而在广阔的草原上,从东向西,深秋的霜花渐渐融化。霜花融化后,草棵上昨天还残存的一点绿色,也化成了这个季节的主调:明亮的金黄、耀眼的金黄。

霜花融化时候的草原是安静的。于是,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其实这声音不是来自我的身体,而是十里之外的一座庞大寺院。寺院的金顶闪闪发光,很多红衣喇嘛坐在耸立着数十根巨大方柱的庙堂里。庙堂总是阴暗幽深,诵经声被局限在庙堂厚重的四壁间,被压迫在色彩浓重的藻井下,混浊不堪。但是,鼓声,却一下,一下,很沉稳地传到很远的地方。

鼓声响起时,镇子上的人便越来越多,声音也杂乱起来。摩托引擎声,男女调笑声,便携式收录机播放的音乐声,家畜们在镇子上穿行时偶尔的鸣叫声,鱼贩的声音,菜贩的声音,在这些纷乱的生活声音之中,很多的野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间或尖厉清脆而又无所事事地吠叫几声。这时,草原上的霜已经完全化开了,那轻薄锋利的寒意也已消失。穿过镇子的马路因为人的行走、车的飞驰和家畜们的奔突而变得尘土飞扬。草原深处,那些因为寒意凝滞屏息的水淖又开始在轻风中微微动荡,映射着天上的云影天光。蜿蜒曲折的黄河,波光粼粼,从西而来,在小镇旁边,一个差不多九十度美丽的大转弯,又流向了北方。

我此行是参加一个宗教调查小组,在去传来鼓声的那个寺庙的路上,因为小病在这个镇子滞留下来。三天来,我便通过这些声音熟悉了像草原上所有小镇一样的这个小镇。最后的声音是,一辆吉普嘎吱一声刹在窗外的马路上,然后,几个人影映在窗上。我穿衣起床,同伴们接我来了。

现在离那个草原小镇的早晨有七八年了吧。后来,我又去过很多这样的小镇,也很多次经过那个小镇。奇怪的是,那个小镇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永远是仓促地刚刚拼凑完成的样子,也永远是明天就会消失的样子。每次路过那个镇子,那些声音便响起来。同时,我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年轻的镇长请我到他家去吃过一顿藏式大餐。小镇上的房子总有两面的墙没有窗。外面尽管还是阳光明亮的正午,屋子里便幽暗下来。镇长请我吃饭的时候,他的妻子就坐在那清凉的暗影里。镇长说,刀。一把片肉的刀便从暗影里递出来。镇长说,盐。一个盐罐又从暗影里递出来。

有一个词是不用吩咐的,那就是酒,当面前的杯子快空的时候,那个女人的手便从暗影里伸出来,把我跟她丈夫面前的杯子斟满。所以,我对镇长妻子的认识就是一只手和戴着一只沉重的象牙镯子的手腕。当然,还有一种有些压抑的呼吸声。由此我知道,镇长的妻子害着哮喘。我把这情景写成过一首诗,为了与哮喘声相配,我把背景设置成了冬天。

有三天时间,我因为一点小病在唐克镇上睡觉和写作,加上一些消炎药,病痊愈了。三天后,几个同伴转了一个大圈回来接我,我们又一起上路了。汽车沿着黄河向西疾驶,上午的太阳在反光镜里闪烁不定。汽车引擎的颤动、车轮在平整大道上的震动,通过方向盘传到手上。我感觉到活力又回到了体内,一口气开出四五十公里后,公路离开宽广平坦的河边草滩,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在山丘半腰,我停下来,该把车还给真正的司机来驾驶了。大家都从车里钻出来,活动一下身子,有意无意眯缝着眼睛眺望风景。刚刚离开的小镇陷落在草原深处,因为距离而产生出某种本身并不具有的美感。在山丘的下方,平缓漫漶的河流在太阳照射下有了些微的暖意。大家在草地上坐下来,身边的秋草发出细密的声音,那是化霜后最后一点湿气蒸发的声响,空气中充满了干草的芬芳。

当大家抽完一支烟,站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个皮毛光滑肥硕无比的屁股扭动着出现在眼前。一只旱獭从河里饮水上来,正准备回到山坡上干燥的洞穴。旱獭扭动着肥硕的身体往坡上走,密密实实的秋草在它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我从车里取出******,从后面向那扭动最厉害的部位开了一枪。清脆的枪声乘着阳光飞到很远的地方,鼻子里扑满了新鲜刺激的火药味,旱獭却不见了踪影。我感到自己打中了它,但在它应声蹦起然后消失的那个地方连一星血迹都没有留下。

汽车驶下山丘,继续在黄河两边宽阔的草滩上穿行,直到中午时分,才又爬上了另一座山丘。汽车再次停下来。现在到了午餐时间,一大块军用帆布上摆开了啤酒、牛肉和草原小镇上回民饭馆里出售的干硬的饼子。吃饱喝足以后,躺在山坡上那些干燥的秋草中,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阳光干净温暖,一无阻滞地从蓝天深处直泻在头发、眼睑和整个身体上,是一种特别的沐浴方式。随风摇动的秋草,轻轻地拂在脸上、手上,给人带来一种特别的快感,这一切都使整个身心就像身下的草原沃土一样松软。而在山坡下,众多的水流在草原上纵横交错,其间串连着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水淖。所有水面都在闪闪发光,都像我们阳光下的身体一样温软无比。

一点来由没有,我却感到水里那些懒洋洋的鱼。

水里的鱼背梁乌黑,肚腹浅黄。鱼哑默无声,漂在平静的水里,像梦中的影子一样。这些鱼身上没有鳞甲,因此学名叫做裸鲤。在上个世纪初,若尔盖草原与另外几个草原统称松潘草原,因此这鱼的全称是松潘裸鲤。我躺在那里冥想的时候,同伴们已经打开切诺基后备厢,准备渔线渔钩与鱼饵了。这些东西和枪与子弹一样是草原旅行的必备之物。我们一行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宗教调查小组,现在却要停在草原深处渔猎一番。两个人要爬到山丘更高处,寻找野兔、旱獭一类的猎物,我和贡布扎西下到河边钓鱼。

对我而言,钓鱼不是好的选择。

草原上流行水葬,让水与鱼来消解灵魂的躯壳,所以,鱼对很多藏族人来说,是一种禁忌。此行我就带着中央民族大学教授丹珠昂奔寄赠的一本打印规整的书稿,主要就是探讨藏族民间的禁忌与自然崇拜,其中也讨论到关于捕鱼与食鱼的禁忌。他在书中说,藏族人在举行传统的驱鬼与驱除其他不洁之物的仪式上,要把这些看不见却四处作祟的东西加以诅咒,再从陆地、从居所、从心灵深处驱逐到水里。于是,水里的鱼便成了这些不祥之物的宿主。我当然见过这样的驱除与诅咒的仪式,却没有想过它与有关鱼的禁忌间有着这样的关系。总而言之,藏族人不捕鱼食鱼的传统已经很久很久了。但在二十世纪的后五十年里,我们已经开始食鱼了,包括我自己也是一个食鱼的藏族人了。虽然鱼肉据称的那种鲜嫩可口,在这口里总有种腐败的味道。

今天的分工确实不大对头。

两个对鱼没有禁忌的汉族人选择了猎枪,他们弓着腰爬向视线开阔的丘冈,我跟扎西下到了河滩上。脚下的草地起伏不定,因为大片的草原实际上都浮在沼泽淤泥之上。虽然天气晴好,视野开阔,但脚下的起伏与草皮底下淤泥阴险的咕嘟声,使即将开始的钓鱼带上了一点恐怖色彩。

扎西问我:你钓过鱼吗?

我摇摇头。其实我也想问他同样的问题。他的失望中夹杂着恼怒:我还以为你钓过鱼呢!

我当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在很多其实也很汉化的同胞的眼中,我这个人总要比他们都汉化一点点,这无非是因为我能用汉语写作的缘故。现在我们打算钓鱼,但我好像一定要比他先有一段钓鱼的经历。

扎西又问我:你真没有钓过?

我肯定地点点头。

扎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罐头盒子鱼饵塞给我:“那我跟他们去打猎。”这个身体孔武的汉子在草滩上飞奔,跃过一个个水洼与一道道溪流时,有力而敏捷。看到这种身姿使人相信,如果需要的话,他是可以与猎豹赛跑的。但现在,他却以这种孔武的姿势在逃避。

在一道小河沟边,我停了下来。

河沟里的水很小,阳光穿透水,斑斑驳驳地落在河底。河的两边,很多红色白色的草根在水中摇曳。河底细小沙砾而不是水的流淌,使小河有了窸窸窣窣的流淌声。河面不宽,被岸束腰的地方,原地起跳便可以一跃而过。所以,随便从身边折一枝红柳绑上渔线就可垂钓了。

令人心里起腻是往渔钩上穿饵的时候。罐头盒子打开,肥肥的黑土与绿绿的菜叶中间,小指粗细的蚯蚓在其中蠕动不已。一根蚯蚓被拦腰掐断时,立即流溢出很多黏稠的液体,红绿相间粘在手上。一根渔线上有两只渔钩,上完一只,我在身边的草上擦净双手,又开始了第二只。第二只上好后,我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用看起来潇洒纯熟的姿势甩动渔竿,把渔钩投向河面。可惜的是,河面太窄。用渔钩和钩上的蚯蚓加上小小铅坠,拖着渔线,发出细细的尖啸,越过河面,落到对岸的草丛中了。收回渔竿,一只渔钩上的饵已经不见了。只好再掐下一段蚯蚓,忍着恶心看它身体内部黏稠的液体粘满我的手指。那液体是墨绿色的,其间有两三星鲜红的血。我戴上墨镜,那种颜色便不太刺激了。这回,我把渔钩投到了水里,看到鱼饵划过河底一块又一块明亮的太阳光斑,慢慢落到了清浅的河底。然后,又随着沙砾一起,慢慢往下游流动。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鱼饵和备用的渔线渔钩,我跟随着流动的鱼饵慢慢往下游走去。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于无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质被掏空,剩下一段惨白的皮在水里轻飘飘地浮游,然后,那皮也一点点溶化在水里。物质作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顺河走出一两百米,就要换一次鱼饵。如是五六次,我已经能平静从容地掐断蚯蚓,将其穿上渔钩,从手上到心里都没有特别的反应了。这时,远处的山丘上传来两响清脆的枪声,枪声贴地而走,就像子弹直接从身边掠过一样。我离他们已经相当远了,却仍然看到他们随着枪响应声而起,向前扑去。渔钩沉在水里,满耳都是细细的沙石在水底流动的沙沙声,秋草在阳光下失去最后一点水分时发出的轻轻的哔剥声。水冲刷着渔线,渔竿把轻轻的震颤传达到手心。红柳枝条握在手里,有些粗糙,换一把手,马上就能感到阳光留在上面的温暖。三个人在山丘上散开,在灌木丛里出出进进。因此我知道,那两枪没有击中猎物。旱獭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宫里去了。不一会儿,便有青色的烟升起来。三个人的身影在烟雾里进进出出。这会儿,他们必须受到烟熏火燎。他们想把燃在旱獭洞口的烟扇到地洞里去,指望着旱獭受不了烟熏从地下迷宫里逃出来。旱獭的地下宫殿构造相当复杂,就算旱獭忘了为其宫殿建造一些隐秘的通风口的话,要把往上的烟,一点点扇进洞,也是一项将耗掉非常多时间的工作。那些专业的猎人因此带有专门的鼓风工具,但我的三个伙伴没有。结果无非是他们会被自己生的烟熏得比旱獭还惨。在对待走兽方面,我至少有准专业猎人的经验。

钓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觉得手上一沉,心里也陡然一惊。是鱼咬钩了吗?我看看水里,渔钩与坠子都不在清浅的水底了。它顺着水流钻进了脚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将钻进草皮下时,打起了一个不大的漩涡。从漩涡中央传来了一头被杀的牛即将咽气时,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咕噜声。城里的房子里,下水道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渔钩和上面的饵就从那里被吸了进去。我提提手里的渔钩,立刻感到上面坠着了一个沉沉的重物。

鱼!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诉我,他们在密室里闭关观想时,会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藏文字母或者某个图像。我没有修习过密宗的课程,鱼这个词却立刻就映现在脑门前。只是它一点也不金光闪闪。

鱼!这个词带着无鳞鱼身上那种黏糊糊滑溜溜的暗灰色,却无端地带给人一种惊悚感。

于是,我听到自己惊诧多于快乐的声音:鱼!

于是,好沉的一条鱼便被提出了水面。鱼在空中扑腾着,通身水光闪烁,使它离开生命之水那片刻时间带上了一种欢快的味道。我一松手,鱼落在草丛中,身上闪烁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复了那种滑溜溜黏糊糊的灰暗本色,一种让人疑虑重重的颜色。向鱼接近的时候,我有种正接近腐尸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钓鱼。

鱼钓出水后,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里,把强吞进鱼嘴里的钩取出来,便成为恐惧色彩相当强烈的一个过程。鱼还未抓到手里,那双鼓突悲伤的眼睛已让你不敢正视。于是,便抬眼看天。空中轻盈地浮动着一些絮状的破碎云彩。云在眼中飘动时,鱼的身躯抓在手上,然后,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鱼在挣扎,还是那种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动把手松开了。鱼侧躺在那里,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嘴角那里有些血泡涌出,眼中认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渐渐黯淡。松手的惟一结果只是,我必须从草丛中再一次将其抓到手上。这次,我用的劲很大,手掌被坚硬的鱼鳍划开了一道口子。当我把深深扎在鱼喉咙深处的钩扯出来时,鱼的淡血与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过别人在草原钓鱼,所以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步骤应该是:折一根韧性十足的细柳枝,从鱼的一侧鳃帮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用这种方式,把钓上来的鱼一条条串连起来,十分便于搬运与携带,但我只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钓鱼,而不指望自己钓到那么多的鱼。所以,我才在下意识中选择了这条清浅的小溪。而在不远处,一条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问题是,在这清浅的溪流中偏有鱼在我不经意间上钩了!我保证,即或在潜意识深处,也没有让鱼上钩的期望。

上好鱼饵,我走到溪边,看看刚才起鱼的那个地方,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一小股水打着旋,发出被杀的牛临死前那费劲的咕咕的吞咽声,消失在脚底的草皮下面。使劲跺一跺脚,草皮颤动几下,复又归于坚韧的平静。于是,我把鱼饵很准确地投到那个小小的漩涡之中,鱼饵旋转了几圈钻到草皮下去了。

鱼饵刚从眼前消失,手上又是过电似的一麻,渔竿差点从手里掉到草地上了,接下来纯粹是本能地把渔竿猛然一甩。水面上啪哒一声,一朵水花开过,又一条鱼便沉沉地在空中飞行了。鱼掠过我头顶的时候,肚皮上那种黄疸病人般的土地黄色在阳光的辉映下有一瞬间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我不知道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属于惊叫还是欢呼。这时,飞在空中的鱼脱离了渔钩,沉沉地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我走去一看,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鼓突出来的双眼死盯着人,我觉得背上有点发麻。

再回到溪边,又从老地方投下渔钩,很快鱼就咬钩了。

就这样,我一口气从那漩涡下面的某个所在扯出来十多条鱼。每一条都像是一个年龄组的青年人,长得整整齐齐。看看乱七八糟躺在地上的鱼,再看看四周无声无息间或翻起一两只气泡的沼泽,觉得许多鱼从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来从容赴死,确实让人感到有种阴谋的味道。阴谋!这念头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是我自己让它从脑门上一掠而过的。如果我让这个念头驻留下来,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打破关于鱼的文化禁忌了。

我们不断投入行动,就是不想停下来思考。

今天的行动,就是不断把鱼饵投进小小的水潭 现在我相信坚韧的草皮掩盖下就是一个小而深的水潭 ),看到底有多少傻瓜样的鱼受命运的派遣前来慷慨赴死。秋天的鱼沉在深水里,又肥又懒又贪婪地把鱼饵带渔钩整个吞进肚里。想到这里,我回头望望身后草地上那些懒懒地躺着等死的鱼,心里竟生出些莫名的仇恨与恐惧。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往渔线上绑上了一只渔钩。上好饵后,三只渔钩慢慢沉到水下,又慢慢漂向那个漩涡,慢慢被吸进那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水潭。我大口地呼吸,以使自己松弛下来,同时想象鱼饵慢慢在无底的水中坠落,落在一条鱼的面前,那条鱼一动不动。鱼饵有些失望,再继续往暗黑的深处下坠。想着那种下坠,我的身子也有些飘飘然的轻盈了,四周的黑暗却让人害怕。当我想把渔竿提起来时,一条鱼很猛地扑住了鱼饵。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狠地扑向鱼饵,即便是扑向死亡本身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力量。鱼把饵和饵包藏的钩吞下去后,便静静地一动不动了。我继续等待。第二条鱼上钩了,之后,又安安静静地漂在水里,一点也不挣扎,不想逃离死亡。

还有第三只饵没有被吞下。

鱼上钩是手中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在悠闲地观望远处山丘上那三个熏旱獭的家伙在无谓地忙活。山丘上的烟已经很淡了,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无效的劳碌,开始用随车携带的军用铁锹开掘地道。这是一个更浩大的工程,因为旱獭的洞穴在地下一米左右蜿蜒曲折至少也有一二百米。

看上去很笨的旱獭很聪明,而这些看上去灵活敏感的鱼面对鱼饵却表现得这么不可思议。这不,第三只钩上又有一条鱼扑上来了。往上起鱼的时候,三条鱼把竿子都坠弯了。三条鱼一起离开水面,一起开始挣扎,差点使渔竿落到水里。我知道它们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再回到水里,而我当然不会同意,于是发一声喊,用力一摆渔竿,三条鱼便沉甸甸地落到了脚前的草丛里。

我注意到它们一旦落到草地上便不再挣扎了。

我对鱼,这些猎获对象的一切都很注意。不是一般注意,而是非常注意,带着非常敏感的非常注意,甚至对并不存在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地注意着。

这回,我注意到鱼一旦落在草丛中便不再挣扎了。有些鱼离水实在很近,只要弓起脊背,挺一下身子,轻轻一个鱼们都很在行的弹跳,就回到一溪秋水中了。当草原开始变成一片金黄时,流水便日渐冰凉,那些大群大群的候鸟离开了。鱼们便像潜艇一样,沉到很深的地方,那些地方黑暗而又温暖。在冬天将临的时候,选择明亮就相当于选择冰冻。但这些鱼从很深的地方被钓起来,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身边就是能使其活命、使其安全的所在。它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存心要用众多死亡来考验杀戮者对其自身行为的承受极限。

我今天钓鱼是为了战胜自己。在这个世界,我们时常受到种种鼓动,其中的一种,就是人要战胜自己,战胜性情中的软弱,战胜面对陌生时的紧张与羞怯,战胜文化与个性中禁忌性的东西。于是,我们便能无往而不利了。现在,我初步取得了这种胜利,而且,还想让同伴们都知道这种胜利。于是,便挥舞着双手,向他们大声叫喊起来。

他们停止了辛苦的挖掘,直起腰来,向我这里瞭望。我一手抓起一条鱼,叫喊着挥舞。差不多两公里远的距离,他们不会看到我手中的鱼,但我相信他们可能会看到鱼的闪光。鱼体表那层泫滑的物质确实会在当顶的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们站在小丘顶上向这边瞭望。在他们背后,西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座座山峰一样的雨云。中央墨黑一团,电光闪闪,四周让阳光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随着隆隆的雷鸣声,那团乌云往东而来,河面上有风走过,直立的秋草慢慢弓下身子,悬垂的渔线也被吹出了好看的弧度。

鱼又上钩了。

我暗暗希望这是最后一条。

但是,又一条鱼上钩了。我仍然希望这是最后一条,心里却明白,还有很多鱼等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正在等待来受死。果然,第三条鱼又上钩了!

三条鱼起出水面时仍然只在离开河水时做了一点象征性的挣扎,然后,便与别的鱼一起静静地躺在草丛中了。那么多垂死的鱼躺在四周,阳光那么明亮,但那不大的风却吹得人背心发凉。

我再一次向同伴们呼喊,叫他们赶快拿家伙来,来装很多的鱼,我实在是想离开这段河岸了。一股小小的水流里,怎么可以有这么多这么大的鱼?鱼们上钩的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于是,每提起一竿鱼,我都向他们呼喊一次。

我不知道乌云是什么时候笼罩到头顶的。这时上饵、下钩、把咬钩的鱼提出水面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了。因为不是我想钓鱼,而是很多的鱼排着队来等死。原来只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想活的人,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多想死的鱼。这些鱼从神情看,也像是些崇信了某种邪恶教义的信徒,想死,却还要把剥夺生命的罪孽加诸别人。

我心中的仇恨在增加。

头顶的天空被翻滚的乌云罩住了,清亮的水面立即变得黯淡。这时的我,脸上肯定带着凶恶的表情,狠狠地把鱼饵投进面前那个小小的漩涡中。水流变得像乌云一样墨黑的时候,那里好像是地狱的入口,鱼们仍然在慷慨赴死。

伙伴们行进得很缓慢,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沼泽之间寻找着路径,这倒不是像传闻中那样,任何一个人被淤泥吸住了脚,便会遭受灭顶之灾。事实上是,这些出生于这片荒野,又进了城的人,害怕又臭又黏的淤泥弄脏了漂亮的鞋子。

我的孤独与恐惧之感却有增无减。

雷声在头顶震响,越来越大的风撕扯着头发与衣服。河面上的水被吹起来,水珠重重地射在脸上。想张嘴呼喊,但却让狂风噎得喘不过气来。鱼们还在前赴后继,有增无减,邪了门了!见了鬼了!死神狞笑着露出真面目了!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我听见自己带着哭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我不害怕!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你们也不害怕。是,我害怕,可是,你们不害怕就来吧!

就在人都快要疯狂的时候,不是潭里的鱼没有了,而是那个装鱼饵的马口铁皮的罐头盒子终于空了。我颓然坐在地上,手一松,短短的一段渔竿,便顺水漂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声哭了起来。因为,头顶上那座高及天顶的云山便崩塌下来。雷声停了,闪电也停了,四周像是沉重的黄昏景象。我的同伴和宽广的草原都从四周消失了,甚至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很压抑的黑暗,很让人毛骨悚然的安静。刚才被大风压倒在地的秋草又嚓嚓地直起身来。这时,我听见一种低沉的声音:咕,咕,咕。像鸽子的声音。但我马上就肯定这不是鸽子的声音,而是……而是鱼!

是鱼在叫!

从来没有听说过鱼会叫!

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鱼在叫!很艰难,很低沉的声音:咕,咕,咕咕。不是鸽子叫,而是脚踩在一块腐烂中的皮革上发出的那种使人心悸的声音。踩到那样一块皮子时,你会觉得是践踏了一具死尸。现在,好像所有这些将死未死的鱼都叫起来。它们瞪着那该死的闭不上的眼睛,大张着渴得难受的嘴巴,费力地吞咽低低的带着浓烈硝烟味的湿润空气。吞一口气,嘴一张:咕。再吞一口气,嘴再一张:咕。

那么多难看的鱼横七竖八在草丛中,这里一张嘴:咕。那里一张嘴:咕。

我不能想象要是雨水不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我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如果站起身来,身子好像就会顶到天空,就会触及到滚动不息的乌云里蛇一样蜿蜒的电流。又是一声震得我在地上跳动一下的炸雷,然后,乌云像一个盛水的皮囊打开了口子,雨水夹着雪霰劈头盖脸地打下来。那一下又一下清晰的痛楚让我恢复了正常的感觉。

当雪霰消失,只剩下雨水的时候,我干脆趴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淋了一身。同时,我想自己也痛痛快快地以别人无从知晓、连自己也未必清楚意识到的方式痛哭一场。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哭终于战胜了自己,还是哭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或者是哭着更多平常该哭而未哭的什么。

很快,乌云便携带着巨大能量与丰富的水分,被西风推动着往东去了。太阳又落在了眼界中的天下万物身上,冰凉的身体又慢慢感到了温暖。

三个同伴终于到了。

他们抬着柳条筐四处收捡那些鱼,竟然装了两个人抬起来都很沉的满满一筐。当我指给他们看那个打着小小漩涡,躲在草皮底下的小潭时,他们绝不相信它是那么多鱼所在的地方。在车里换了干净衣服,闻着干净衣服的味道、车子散发出的橡胶味和汽油味道,我觉得自己完全安全了。汽车开动后,我转头去望钓鱼的地方。那么多水流在草原上四处漫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已经不能确定哪里是曾经发生那样一件离奇遭遇的地方了。于是,人还没有离开事件的发生地,这件事情本身,便变得虚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