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这篇文章曾登载在1947年的《上海新民报》,它是彭松教授晚年时写的一篇回忆文章,文字平实真诚,让人感动。感动彭教授年青时不辞艰辛深入川西北的嘉绒山寨采风的精神,也感动嘉绒锅庄在彭先生文字中的记述:“这在民间音乐中,可以说是少见的,曲调非常优美。”

[关键词]1945年 川康之行

1945年六月,我跟随戴爱莲、叶浅予先生去川西及康定等地采集民间舞蹈,我们从重庆出发,先到了成都,借住在画家张大千家中,等候摄影家庄学本到来。庄与少数民族的土司有过交往,请他做向导,可免发生意外。等了月余,这位庄先生杳无踪影。这时成都华西大学的语言学家李芳桂教授带领两个学生去嘉绒住地调查,我得以搭伴去川西北的少数民族地区。

七月从灌县进山,徒步沿着岷江右岸上行.当时,既无汽车,也无公路。岷江两岸山势陡峭,江流湍急,白浪翻滚,像是一条银甲磷磷闪光的白龙从群山中蜿蜒而下。江中乱石嶙峋,无法行船,岸边羊肠小道,不见行人。我们第一晚歇于仅有一条石板街的汶川县,据说已进入羌民族的住地。又行二日才抵达了威州,威州是三国时姜维镇守的名城,姜维城筑在高高的山头上,进入残缺的城圈,还可捡到古代的陶片。

李芳桂先生告诉我,收集舞蹈可以先到羌族的佳山寨去看一看。翌日,我们从威州出发经过一座大索桥沿着杂谷脑河西北行,下午到了佳山寨的脚下,我和他们便分了手。我独自上山,荒山无路,只有放羊人走的小径,山势又很陡,我背着行李艰难地爬上去,爬过一个山包,太阳已经落山了。群山沐浴在晚霞之中,村落不见,更不见人影。一天的行程已使我精疲力尽,但对我压力最大的是一种孤寂之感。我想,也许就要迷途在这此如广阔、无鸡鸣、无狗吠、无飞鸟的群山之中了。大自然肃穆庄严,万籁无声,我傍徨在群山之中,不能气馁,不能放弃希望。于是振作精神,在苍茫暮色里艰难地一步步爬上去。忽然一只猫像一团火花在我面前闪过,光明显现了,终于遇到了救星,因为高山之上,有猫必有人家,我奋力追去,转过山头,发现了乱石砌的田埂、麦田、玉米田,再向前是一片山谷,只见一座座方型石堡组成的石堡群林立在山谷中,异常壮观。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建筑,像是到了一个神话世界,而这就是我寻找的目的地——羌民族古老的佳山寨。

在佳山寨有一所民办的小学,从成都请来了一对青年夫妇在这里做教师,小学设在一所古庙中。李教授介绍我来找他们,不巧的是,学校里空无一人,老师回了成都。庙中仅有一个老尼,她给我点上一盏油灯,表示招待我住下。

第二天,我看到有学生来了,我就通过学生们的联系,见到了佳山寨的村长。那位村长能说汉语,于是在他的安排下,我开始了工作,我记录了许多民歌。羌民族的民歌很古老,有一支叫“崔斗拉斗崔斗”(音译),只知道意思是玩狮子的来啦,但已不能逐字翻译了。村长对我讲,羌民族本来是有文字的,文字写在树叶上,在许多年前,固拉国和子拉国交战,子拉国战败了,赶着羊子迁移,羊子没的可吃,就把记着文字的树叶吃光了,文字也失传了。以后杀了羊做成羊皮鼓(单面,鼓框似箩),端公敲起羊皮鼓,就能记起失掉的经文。端公跳的羊皮鼓舞,三色棍舞是用来作法赶鬼的。还唱一种招魂的歌,我在佳山寨学下了端公的歌舞,还买了他们的一面鼓和一个生铜制的铃,铜铃敞口有舌,声音十分清脆。

离开佳山寨,仍沿着杂谷脑河上行,向嘉绒藏族的一个分支的驻地进发,经过理番县,到了九子屯,投宿子在一个草店中,店主人是位汉族,年轻而且热情,他留我住了一晚,参观了一家婚礼。新房布置非常简陋,新娘却异常美丽。店主人说这位新娘本是奴隶,土司要占有她,她死不答应,土司一怒之下,有意给她找个极丑的丈夫,企图造成不幸的婚姻。我没看到那个丈夫,但由于新娘子惊人的美貌,对店主人的话也相信了几分。在婚礼后我看到他们按照习俗跳起了锅庄,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嘉绒族的锅庄,参加跳舞的人都穿着盛装,女子头上顶着一方绣花的方巾,上穿短衣,下穿褶裙有些像汉族的古代服装。男女站成一排,拉起手,或扶着肩,开始是慢条斯理地男女对唱,摆手踏脚,进进退退,地位变化不大,左右晃动着行走,始终保持在半圆的队形上,对唱的歌渐渐高昂起来,舞蹈也比较激烈了,有顿足,有下蹲,有急速的旋转。大伙跳一阵,吃一阵咂酒(一种米制的甜酒),咂酒装在坛子里,坛子里插着几根细竹管,各人口含着竹管咂酒,滋味淡而可口。锅庄越跳兴致越高,歌声伴着欢乐之声,一直跳到深夜尽兴才散。

到了杂谷脑镇我又和李芳桂教授的小组汇合,正好赶上他们要到丈把沟土司家做客。我们到土司家的时候,已摆好丰盛的筵席,出来接待我们的是土司的小姐,她身着戏装,十分开通,和李教授仿佛早已相识,原来这位小姐是成都华西大学的学生。饭后,在楼前举行了跳锅庄,这一次的锅庄有几位名手参加,歌唱跳舞都很有风格,而且热烈。但这场锅庄给我的印象总有一些压抑,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欢乐。原来参加的都是土司的佃户、奴隶,是“奉命”来表演的。

在杂谷脑我一方面学跳锅庄,一方面记了些嘉绒族的民歌,有四拍子,也有的歌是整齐的三拍子,这在民间音乐中,可说是少见的,曲调非常优美。

到了八月,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日本投降了。这大好新闻传到这僻远的山区,迟到了十天。第二天清早,我一个人踏上了归程,顺杂谷脑河一路下坡,这一天走了一百余里,第二天就到了威州,在过铁索桥时,被守桥的官兵截住搜身。过后我才明白过来,他们要搜的是银元和烟土,因为进入草地的汉人不是商人就是烟客。到那里去收集舞蹈对他们来说是闻所未闻的。

我回到成都的时候,戴、叶二位先生还未走,以后他们去了康定。我从成都先回重庆育才学校。1945年的十二月戴先生才返回育才,开始筹备边疆舞演出。

我把在佳山寨学的“羊皮鼓舞”和“三色棍棒”结合在一起,取名为《端公驱鬼》,寓意于驱逐邪恶,迎来吉祥。第一段是两位端公先唱一首招魂歌,一位端公敲着羊皮鼓,一位端公舞着三色棍,在庄重严肃的气氛中逐鬼。当时是由隆正秋和我表演,隆跳三色棍舞,我跳羊皮鼓舞。最后二人合舞。

我编的另一舞蹈是《嘉绒酒会》,这个舞蹈是依据我所见到的生活加以改编加工的,共分三段:第一段是男女牵手站成一半圆,慢声起舞,然后他们扶背爬山去赴酒会。第二段是围着坛子饮酒,渐渐入醉,兴奋起舞。第三段进入欢乐的尽情的舞蹈,在愈转愈快,愈快愈转的集聚的舞蹈中结束。

这两个舞都参加了1946年重庆举行的边疆舞蹈大会的演出。

本文曾登载在1947的《上海新民报》。以上这段回忆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到少数民族地区去采集舞蹈是非常艰难的,然而这段生活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作者简介]

彭松,教授,山东济南人,国立剧专肄业。1945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曾任育才学校舞蹈教师、上海中国乐舞学院教务主任、华北大学文工团一团案舞蹈组组长。建国后,历任中央戏剧学院舞蹈团编导,北京舞蹈学校教员,兰州艺术学院舞蹈教研室主任,北京舞蹈学院副教授、教授,中国舞协第一秘书长。编写《中国舞蹈史》秦汉魏晋南北朝部分。